41
再说佟??的家人, 他们日夜兼程赶到了应天之后,片刻不敢停,立即着手到?打探疏通的事宜。
得到的各种各样的消息,可比在东流时要全得多。
说是这次南直?的秋闱的的确确有大型的舞弊行为,内外串联,被人提前捅破、抓个正着,而被牵涉其中的官员,多是三皇子齐王的党羽。三皇子齐王远在帝.都京城,一直没有之藩,是朝廷内外公认的准太子,但这次皇帝陛下却派了六皇子楚王来做钦差彻查。
可是这六皇子楚王自从来了应天,便似乎神龙见首不见尾,也不知应天和南直?这潭浑水究竟会被搅得有多浑。
佟家人到底只是一个商人富户,对顶上那些天皇老爷的事,没兴趣问,也不敢问,一心一意要搭到门路,找到审理佟??的大老爷,从那里入手,捞佟??出来。
但奔奔忙忙了好几日,始终到?碰壁,没有什么头绪。实在无法推进,便只好先想办法探监,没过半日,又听到消息,说案子在应天的审理已经告一段落,已经被证明清白的人,会立刻放还。
其中,就有佟??。
天降喜讯,佟家人欢天喜地,高兴之余顺便打听了一下详情,一问,才知道原来这次,幸亏有一个叫容津岸的青天大老爷。
这容津岸容大人本是南直隶徽州人,五年前在殿试中高中探花,后来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入阁拜相,数月前不知为何?京回?,却被昔日国子监同窗无辜牵进了这桩大案。
无辜被冤并不气馁,他不仅顺利洗脱了自己的嫌疑,还坚持是非曲直黑白分明,在极短的时日内梳理案情,厘清忠奸,?不放过任何一个蠹虫,也坚持还无辜之人以清白公道。
佟家人听闻原委,难免喟然太息,慨叹之余才忽然发觉,这几日披星戴月的奔波打点,竟然全程没有触到与东流奚家相关的半点人和事。
所以,奚家人根本毫无作为。
想到那日在奚府,考生的家人们几乎个个万念俱灰,那奚家家主冠冕堂皇,又是赌咒发誓,又是说要把整个奚家赔进去,胸口拍得震天响,但只不过卖个嘴乖,实际纹丝未动,佟家人就更觉得,这素不相识的容津岸容大人配称得上“青天父母官”。
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佟归鹤出?,一眼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在外的父母?人,觉得恍如隔世。
那日是秋闱第一场的最后一日,只需最后一次检查完成,便可以出贡院。可谁知突然有躁动传来,紧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呵斥,终归鹤听出是要再次检查号房,问心无愧的他,自然只当是过场。
谁知,他号房中的木板,竟然真的夹藏了整整一?纸,上面还写了这第一场试的题目和完整的作答。
被关进牢房后,他受到了几乎非人的拷打和责骂,所有人都要他赶紧认罪伏法,可他骨头硬,咬死不承认,更没有服软画押,在地?里滚了一圈,咬牙苦熬下来,终于守得云开。
一切会越来越好吗?
“没事就好!没事就好!我们都打听到了,你的那几个同窗,还有你的老师姚先生,他们全都安然无恙出来了!这次,多亏了容青天,我们在外面到处乱找,没找到门路保下你的命,幸好有他,不然就全完了!”
佟父母簇拥着劫后余生的佟归鹤,?手为他更衣、上药。?家时,终归鹤意气风发,笑说争取拿个解元回来光宗耀祖,转眼却接受牢狱之灾,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佟父母老泪纵横。
“容青天?”听到前面的话,终归鹤原本长舒了一口气,但父母出口的这个名字,却让他的那口气生生哽住,犹如芒刺在背。
“前任?部尚书,容津岸容大人,“佟父母又将前前后后的事仔细说了,感叹道:
“青天大老爷,真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!我们其实都?望了,想着救不出你......但竟然难得,难得有个为我们主持公道的!听说他为官清廉正直,不贪不腐,我们如果送他谢?,他肯定是不会收的。但马上就要到中秋了,我们只想请他吃个饭,好好答谢他一次,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?会。”
佟归鹤身上的伤口疼,心里也是苦得发涩:
“容大人......他人还在热孝中,吃肉吃酒都不行的。”
佟父佟母一听这话,登时来了精神,四只眼都在发亮:“原来儿子你认识容大人?竟然连他这等私事都知晓?”
佟归鹤想起在池州府城的那晚温泉别业,康和县主被当?打脸的话之一,便是容津岸生母病逝几乎人尽皆知,但自己的父母身在应天却没打听到这个消息,
“这些事,很多人都知晓的。”
“怪我们没有打探清楚,不过不能吃肉吃酒,素斋也是能请的。”佟母正色道,因着终归鹤脸上有好几处青紫的伤疤,实在看不出表情来,她也不知自己儿子脸色不好,继续念着,
“容青天这样的好官现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,热孝要丁忧是吗?三年?这前途可怎么办?是不是有一种说法叫‘夺情'',皇帝陛下下一道旨,就算丧父丧母,也必须要留在任上,容青天这次帮了我们大忙,会被夺情吗?举家从京城回到南方来,他的家眷怎么办?他的夫人和孩子在京城呆习惯了,
也不知能不能适应南方…….……”
“他的夫人已经与他和?了!”终归鹤越听越不是滋味,忍不住反驳,然后在父母惊异无比的眼神里,再也编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,只得如实道:
“他,他其实,是姚先生的,我忘了说,姚先生其实本姓叶,容大人是叶先生的前夫,之前与儿子见过几回。”
佟父佟母对视一眼,倒是懒得探听这姚先生叶先生到底该姓什么,反正是教了儿子三年的女夫子,想起先前在青莲书院的寥寥数面,印象中的她:
“姚......叶先生斯文端庄,长得又漂亮,学问不用说、青莲书院别的夫子都没她好,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,别说放眼池州,就是整个南直隶,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姑娘,容大人怎么舍得跟她和离哟?”
“有人不懂珍惜,不知好歹。”终归鹤小声咬牙切齿,“还非要不合时宜地出现!”
佟父佟母听不见儿子的嘀咕,想着最开始的话题,一合计:
“不过,这是人家夫妻两的家事,家事我们可管不着。无论如何,容大人是你的救命恩人,这顿饭是一定要请的。既然他是姚......叶先生的前夫,有这层关系,他应该会赏我们这个脸。”
中秋这晚,应天城内华灯煌煌、人头攒攒,比往日更要热闹非凡。阖家团圆的日子,金陵酒楼楼顶最大最豪华的包房之内,佟父佟母做东宴请。
除了容津岸外,一并来的还有终归鹤那几个同样是劫后余生的同窗。
当然,还有叶采薇。
容津岸一身石青色暗纹直裰,青丝高束,木簪束发。衣袂屑,举手投足清朗矜贵,没有半点官威。
佟父母都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生意人,提前定好的菜肴多是精致可口的素斋,话里话外却绝口不提热孝一事,就只为容津岸准备了茶盏,也借口邀他品尝刚出的敬亭绿雪。
不过,第一次面对容津岸这样官居二品的大员,纵然佟父佟母一礼如常,端的是进退有据,但第一眼看到送拜帖时未见真容的清流领袖,仍旧是忍不住感慨。
上天时而公平无两,时而又偏心得过分。
容津岸年轻大为,听说当年在秋闱和春闱中都拿下第一,是解元和会元双料,又在紧接着的殿试里,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。长相是一等一的好,清朗俊逸、萧疏轩举,言谈举止气度不凡,又还难得是个人品贵重的,肯排除万难,不辞艰辛为无辜之人伸张正义,怎能叫人不由衷钦佩叹服?
再看看坐在他们身边的儿子终归鹤,待人接物青稚未脱,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,出狱这么久还沉默寡言,?基本的礼数都要忘了。
佟父佟母暗下决心,这顿饭后,要教导儿子好生向容大人学习,以他为榜样!
但话又说回来,达到容津岸这个高度的人,所见所闻,眼界和境遇,对他,哪怕是再真诚、再发自肺腑的夸赞和褒奖,也与谄媚和奉承无区别。
是以,开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佟父母都默契地按下了那些已经到达嘴边的溢美之词,同时也绝口不提与这次的案情有关之事,在尚算融洽的推杯换盏之中,只谈笑家常平日事。
“听说………………容大人也是南直隶人?”虽然摆明了是明知故问,佟父仍旧装作不知,谦恭中带着一丝坦然。
在这样的场合,聊家?、风土人情是最好不过的,而且同乡也能更好拉近距离。
容津岸但笑颔首:
“容某祖上务农,自小在歙县长大,家父与家兄早亡,全靠家母一人,含辛茹苦供养容某读书成才。”
这样不避讳自己贫苦的出身,言语间稀松平常,让佟父颇感意外。
如今的世道,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钱眼权眼里钻,但凡七大姑八大姨沾上一点优越的出身,都恨不得拿来给自己镀上一层又一层金边。
但容津岸竟然反其道而行之,除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成就都是由过硬的真本事得来之外,便是行事风格内敛朴素、实事求是,实在难得。
话说到此,佟母自然端起了酒杯接过话头,以同为母亲的身份,对容津岸的生母好一番为母则刚的夸奖,又惋惜游秀玉英年早逝,来不及看到儿子平步青云、受万民景仰的无上尊贵,言语间竟有垂泪之势,容津岸便举起了茶盏,淡淡回应:
“家母最后几年都在京城,容某在她膝下尽孝。她临终时回忆一生,虽半生艰辛,所幸所愿之事皆成,唯有一点遗憾。佟夫人不吝夸赞,容某在此替家母领受。”
佟夫人倒是很想问那“一点遗憾”究竟是什么,转念想到容津岸和离一事,同为母亲,也能猜到七八分,便收了口。
而容津岸则放下茶盏,姿态颇为怡然:
“说起南直隶,同乡之间,相互照应是应分之事,不然容某,又哪有?会在幼时便与叶先生相识呢?”
佟父佟母各自恍然大悟,原来容大人和叶先生幼时就相识了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
但既然感情深厚,又怎么闹到要和离的地步呢?
这边容津岸放下茶盏,施施然道:
“不对,准确来说,因为同乡之间相互照应,容某才有机会幼时认识叶先生,那时候,叶先生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。”
说完,他只转脸看向身旁呆坐的叶采薇,唇角似乎是笑着的:
“襁褓中的婴儿,再聪明绝顶,也到底是不记事的。否则,当年容某入京,至叶府拜会,叶先生就不会认不出容某来了。”
其实本也只是一句寻常的忆昔之言,在容津岸的口中,竟有了一丝丝怨怼的酸意。
佟父佟母暗自对视一眼,目光又齐齐落在恬静袅袅的叶采薇身上,一时感慨良多。
三年来,他们听儿子终归鹤无数次提起女夫子姚先生,也偶尔见过几次这位风华正茂的女夫子的风采,印象极好,前几日被告知原来她与年轻有为的容津岸曾是夫妻,以为这就是关于她的全部,本不想猜测,今日宴上这云淡风轻的容大人竟当?因她拈酸含醋,如何不让人想入非非?
所以,是出身寒微的容津岸对叶采薇主动追求,而叶采薇骄矜,瞧不上寒门学子?
在座的其他学生,听了容津岸的话,也不由得将视线对准了叶采薇。
他们惊异的原因各不相同。
感受到来自各方的目光,叶采薇如坐针毡。
自从上次在客栈门口,被不速之客康和县主一口气揭穿了真实身份、与容津岸曾经的夫妻关系,后来的事件应接不暇,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跟学生们解释一切。
今晚这顿饭,她倒是没想缺席,甚至想在餐前找到机会和他们说一说,但不曾想路上被耽误,来的时候,就只剩下容津岸身旁的位子。
所有人默契地不提那些事,但同时也默契地将容津岸身旁的位子留给她,仿佛默认了她和他有关。
她......在学生们面前,还有一无所知的佟归鹤的父母,她就算长了一千张嘴,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为自己撇清关系。
所以,方才在席上,大家觥筹交错、你来我往的寒暄,她尽量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,也只有提及自己时,才礼貌回应几句,恨不得所有人都把她忽略掉。
谁知道容津岸随便联想,话锋一转,就这样把她拉入了局中。
而且张口便是当头棒喝。
那点意味不明的酸意是什么意思,多少年前的往事,现在拿出来说?
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接话,其实她怎么回答都不太对。
如若反驳容津岸、说出实情来,是她一直不顾女子的矜持对他穷追不舍,就连当初正式见面,在路上两次与他偶遇,都是她张口便问及他的家乡,说觉得他的口音十分熟悉
这样,便是当着所有人,主动拉近和容津岸的距离。
可是如若顺着他的话说,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??
容津岸几句话就把她高高架了起来,顺着他说,“太傅之女''''''目中无人''''''''''嫌贫爱富”等等难听难看的帽子,便会彻底扣在她的脑袋上。
这与她一直以来在学生们面前展露的形象完全大相径庭。
“佟夫人方才所言字字珠玑,也是道出了我的心声。”
在众人的目光里,叶采薇从容笑着,迎向佟夫人,
“容大人父兄皆丧,是容老夫人含辛茹苦将他带大,我与她薄薄半年婆媳情谊,深知她的艰辛和不易。可知这世道,对女子要求甚是严苛,何况是失去了倚仗的女人?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。”
笑意如三月迎春,话却是道出了自己的不易,叶采薇主动端起了面前的酒杯,看也不看容津岸一眼,面朝众人:
“家父之事,牵连甚广,非同儿戏。那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东流,能够职教于青莲书院、做你们的老师已是万幸,为免给大家,给书院招来祸患,我只能选择将真实身份隐去。这几年,一言一行皆是慎之又慎,所幸有你们,体谅我的诸多隐瞒和谎言,我.....感激不已,感动不已!”
话音未落,叶采薇的杯中酒已经爽快下肚,她又自己为自己斟满,再次端起来,朝众人一敬,又是一杯,爽快下肚。
在端起第三杯的时候,那张白皙如玉的芙蓉面已然泛起云霞,更添几分娇媚,她眨了眨眼,眸子里星光闪烁:
“这些年的体谅和照拂,光是一杯酒自然不足以表达,我已经先饮了两杯,这一杯,与大家同饮!”
话已至此,席上之人即便有什么支棱的话,也只能暂时咽下,纷纷端起酒杯,和叶采薇一同干了。
只有容津岸不是她敬酒的对象,俊朗无匹的男人单手支颐,清清淡淡的目光,在叶采薇泛红的脸上若有似无地停留,颇有些讪讪。
经过她这一番真心剖白,又是三杯酒,倒把他方才?出的话题,顺利地转向了别处。
酒杯起起落落,言语纷纷扰扰,一桌席过了半,除了不能饮酒的容津岸之外,所有人都多少有些醺然。
当然还有满脸伤痕的佟归鹤,一直默默吃菜,一杯接一杯闷酒落肚。
“听方才先生的意思,似乎......先生可是不打算回东流了?”沉默的间隙,有人忽然问道。
说话之人倒是并非故意唐突自己的老师,只是反复细品叶采薇的话,似乎在向他们表明,经过这般曲折,她与前夫容津岸有重修旧好之意。
至于上次在池州时,山上、府城,连续几日,两人为何互相装作不认识、甚至还闹出了与康和县主有关的种种误会,他也只能猜测,是这对劳燕分飞的夫妻时隔五年仍然在闹别扭,借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,互相给对方指桑骂槐。
不过容津岸堂堂礼部尚书、清流领袖,怎么也跟小孩子一样?
而叶采薇向来酒量不佳,刚才的三杯喝得实在太急,甫一放下酒杯,便夹了一大块鲜嫩的豆腐入口,强压那直冲颅顶的眩晕。但学生这猝不及防的问题一来,她的喉咙却不由自主一顶,那口还没来得及下咽的豆腐撞了上去,她生生憋不住,猛咳起来。
几声令人揪心的咳嗽回荡,佟母连忙站起来,想要过去帮忙,腿脚却停在了半路??
因为她看见,容津岸一只长臂伸过去,一下一下,自然而然为叶采薇捋背,状态随意又亲昵,仿佛从前就这样做过很多次。
就像默契多年的夫妻。
“你对学生们倾囊相授,他们又个个才学出众,秋闱过后便是春闱,都会上京城来赴考,更不用说,等他们日后正式取得功名,在京城做官,大把相见的机会,只是你再不在青莲书院教书而已,怎么激动成这样,还像十几岁的小姑娘?”
容津岸说话声不大,偏偏所有人都能听见,疏懒的语气,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宠溺之感。
叶采薇眼泪汪汪:
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,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对她说这么好听的话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