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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霎那之间, 叶采薇也反应过来,容津岸的回答之高深之歹毒。
她难受极了。
这顿饭她越来越如坐针毡,好不容易找到??扭?乾坤,准备敬完那三杯酒就找?会装病离席,谁知道那个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,害她被菜肴卡住,失了仪态,丢了?面。
而容津岸的回答歹毒之处在于,那一反常态故作亲昵的模样只是表象,其中的内容,不??暗示了她不会再回东流、要跟他一起返京,而且还回答了在?所有人最关心的另一个问题??
这件石破天?的秋闱案,究竟后续如何解决?
是以,尽管叶采薇眼泪汪汪,措辞着再把话题圆过去,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。
“容大人的意思是,这次南直隶的秋闱一定会重新举办,是不是?”事关前程,自然有人跃跃欲试,
“容大人,可否透露大?会在何时?明年春闱在三月,距今也只有大?半年的时日,全国其他省份的举子们,要等我们一并吗?......”
“这件案子还未完全了结,其中内情恕容某不便透露。等重新秋闱的消息确定,朝廷自然会第一时间公告天下。”
容津岸从容地笑,眉眼好似远山青黛,清浅的目光懒散,扫过众人的?色不一,不经意在叶采薇身上徘徊片刻,又收了回来:
“科举是我朝重中之重,又是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数年才有的机会。陛下经天纬地,神略内名、英武外发,深知大家之艰辛,是绝不会?天下学子寒心的。
这下,席上的话题自然就引到了科举上,有人感慨嘉泰帝唯才是举,天下有明君海晏河清,有人借机向容津岸请教科举应试的问题,还有人沉默吃菜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这边,两口热茶入肚,叶采薇终于将那噎住的劲头缓了过来。
?才酒喝得太凶太急,眼下压不住醉意,头晕飘忽,唇舌发麻,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立刻澄清一些东西。
她省了省:
“青莲书院的山长于我有知遇之恩,当初我也向他保证过,至少要教出三批学生来,现在第一批学生,连秋闱都未完成,我无法对山长交代。
叶采薇知晓,搬出山长,是最好做挡箭牌的。
话是朝着学生们说,但她知道身旁的容津岸一定听得真切:
“东流是块有福之地,书院是我三四年来倾注了心血之所在,京城于我太远,又处处卧虎藏龙,我可不敢再次踏足。”
学生们沉默下来,有人悄悄打量容津岸的脸色,佟父母觉得气氛略变尴尬,连忙附和,向容津岸介绍起东流的风土人情来。
??“不止青莲书院,在东流,先生还有旁的牵挂之人,果真草率离开,恐怕也是于心不忍吧?”是佟??突然接了话,音量不小,?人想忽略都无从下手。
他是所有人中在牢狱里吃了最多苦头的那一个,?着满脸的伤痕,从开席起一直郁郁寡欢,连敷衍举杯都?得,几乎没有说过话。
但这几句唐突到近乎失礼的疑问,如同一阵挟沙带泥的寒风,将席上原本就春运惨淡的气氛骤然带入昏惨惨的腊月。
他话里话外的意思,都是他与老师叶采薇有共同的秘密,却不方便点明。
叶采薇昏昏沉沉,但浑浑跳动的心也尔揪成了一团。
佟??是这里唯一一个知晓叶容安存在的人,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,他会不会不守诺言,将这个秘密说出来?
她双眼发胀,指尖微微颤动,不由自主将目光?向语出?人的佟??。
佟??正半垂着眼,有意无意地摆弄着面前空落落的酒杯,推来,拉去,如同现在垂头丧气的他,面上青紫的伤痕尚未结痂,隐隐透着血迹。
刚刚弱冠的青年,将冻未冻的瞳孔里,竟然有着绝望的冰冷。
只觑了短短一眼,叶采薇竟然生出了怜悯之心。
是她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吗?
还是她太自私,终归鹤其实根本就没有为她保守秘密的义务。
其他人倒是没有注意叶采薇的动向。
佟归鹤的几个同窗,惊诧而又好奇地看向他,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;坐在他身旁的佟父母,连连向他使眼色,然后又端起了酒杯,说话,将那失礼之言揭过。
叶采薇勉强收敛心神,在佟父母“中秋团圆”的贺?中,连忙再次端起了酒杯,匆匆忙忙附和了几句家好月圆的诗?,又匆匆忙忙吞下了辛辣的苦酒。
不知道为什么,她还是觉得仍旧不太踏实,心扑通扑通直跳。
转移话题的方式着实拙劣,她不敢去看容津岸的眼神。
“中秋确是团圆之夜,方才叶先生随口几句,倒让容某想起东坡先生,‘中秋谁与共孤光,把盏凄然北望''。”
“容某赴京已有八年,此情此景,就算将盏中的香茗换作杜康,也远没有东坡先生那般惨淡。”
说话的时候,容津岸垂着眼,长指摆弄茶盏。
不等有人接话,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,抬眸,黑漆漆的眼里,是清亮的疏懒:
“宴至兴头,必然曲终人散......是容某扫大家的兴了,孤''字用来形容我自己,确实恰如其分。”
“一出‘乌台诗案”,让东坡先生被迫左迁黄州,容大人提起这阙《西江月》,刚好是他在黄州时所作,怀才不遇,苦闷低沉,似乎不太符合容大人眼下的心境吧?”
“妖书案、舞弊案,都没能让容大人仕途折戟,依晚辈看,应当歌一句“雄姿英发,羽扇纶巾②才是。”
佟归鹤笑着,端起酒杯,敬向容津岸。
几个学生大气都不敢出。
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日在池州,佟归鹤借着“真心话”骨牌的机会,暗暗表露对叶采薇的爱慕之情,甚至还说等科?中第,就要果断提亲。
那时候容津岸也在场,目睹全程,但谁也不知他就是叶采薇口中那个“已经去世了五年”的前夫,大家还抱着半是好奇半是起哄的心思,调侃了不少的话。
不曾想,今日两人的暗潮汹涌,竟然快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。
容津岸不仅仅是权势熏天的二品大员,更是他们几个的救命恩人!佟归鹤胆大如斗,竟这样不顾一切地挑衅?
他们的先生身在漩涡中心,会如何平息这场恩怨?
容津岸却又施施然端起了茶盏:
“佟公子说得极是,为官为人,最要紧的一句话便是‘和光同尘,识时达务'',若非要以‘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③的姿态孤芳自赏、顾影自怜,恐怕到头来科场失意、屡试不中,大半生落魄飘零,?着''奉旨填词’''的名头,用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④聊以自.慰。”
不等佟归鹤回应,他先饮下盏中茶:
“说来也巧,这阙的词牌便是“鹤冲天'',佟公子这只鹤,他日自然能一飞冲天,鹏程万里。”
佟父母根本不知当日佟归鹤那番提亲迎娶的豪言壮语,他们是生意人,对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一窍不通,但自家儿子与容青天借着古人的名句互相明嘲暗讽他们却听得出来,先不敢想来由,只觉得胆战心惊。
容津岸得罪不起,若终归鹤再执意挑衅,后果不堪设想。
但谁知他平静地放下酒杯,对准容津岸状似无意说道:
“借容大人吉言,俗话说疏不间亲,晚辈自然不会做恶人。那些话,我家叶先生,一定早就告诉容大人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