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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怎的,容津岸的心头疏朗起来。
其实秋闱案的后续处理着实棘手。留给他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日,审案、翻案,在众多的线索中理清条理,终于在六皇子出关之前,把该做的都做了。
表面看当然是滴水不漏,但他藏了许多手。
在给六皇子做完那个“剜肉疗伤”后,柴先生潇洒得很,跟容津岸打个招呼说走就走。失去这个近乎神兵天降的巨大助力,面对三皇子六皇子两方虎视眈眈的势力,容津岸更像在刀尖上行走。
在六皇子面前。
譬如,他分明表露出对叶采薇的不屑和鄙夷,被她捅成重伤,却还是没有把她怎么样,一扔牢里几个时辰便罢,之后更是?她免受了牢狱之灾;
又譬如,他还花了不小的时日和精力,去给这次舞弊案中可能存在的冤狱尽数翻案??
“柴先生提点过本王,这次的病几乎深入膏肓,能保全已是万幸,日后更当多多行善,放叶氏一马,也算聊表本王的心意。”
雄风不在,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玩意,几日不见,六皇子瘦了好大一圈,纵使锦衣华服包围,也挡不住憔悴,嗓子是病态的尖?。
容津岸自然不能在六皇子面前表露半点他与柴先生的关系,替六皇子千恩万谢完柴先生的妙手回春,又连连附和了要多多行善。
然后,顺势提起了舞弊案中的冤情:
“被捕的大多是罪有?得的蠹虫,但被冤的考生中,不乏才高硕学之辈。这天下将来都是殿下您的天下,臣工栋梁也是殿下您手中的国之利器,如若因为要对付姜长铭而令天下学子寒心,实在是因小失大,得不偿失。’
姜长铭是三皇子的本名,六皇子原本因为疾病和诸多琐事而心情郁郁,听到容津岸竟然不?君臣大仪对这位“准太子”直呼其名,那口闷气,眨眨眼就疏松了不少。
“这么说来,倒是多谢仲修,你为本王图谋全局了。”
舞弊案案件的初期审理完毕,所有已初步画押认罪的涉案人员都要押解上京,等候三司会审、嘉泰帝亲自定罪。六皇子来?天后却失踪数日,为了弥补失却的表现,此时自然积极,整装齐备,亲自带队?开?天。
至于曾茂祖之流三皇子的爪牙,也得到容津岸提供的证据。人是跟着权力走的,?天城中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窥伺之人,自然也后脚?开。
中秋之前,应天恢复了往日的繁华?闹。
对于容津岸和叶采薇来说,一切似乎回到了这件案子案发前的状态,但一切又都不一样。
叶采薇酒品不好,稍稍多喝几杯便会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,说荒唐话、做荒唐事,酒醒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,就跟没发生过似的,照样按照之前的际遇行事。
容津岸对她这个毛病熟悉得很,但明知如此,在她抱着自己撒?要他为她沐浴的时候,还是答应了下来。
他也不懂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。
就连终归鹤这个小………………
他都花了大力气救出来了。
应天城的夜晚繁华却落寞,空寂的灯火,被马车蜿蜒的辙痕吞没。
十五的月亮十六圆,明晚时,一切会不一样??
客栈里,?室中,容津岸还保持着怀抱叶采薇的姿势,怀里的人却根本不安分,口齿不清地指挥着问鹂和见雁为她准备浴水。
?室不大,?腾腾的蒸汽氤氲在她巴掌大的?上,一双如?媚眼,?儿一般。
容津岸俊朗的面色平肃安稳,对叶采薇放肆的撒?卖乖不露半点不耐烦。问鹂和见雁将浴水备好,放下衣物,不需要交头接耳,心下了然,不多说什么,向容津岸施礼之后,齐齐?开。
两个婢女心知肚明,迟早会有这么一日。
关门声和脚步声消散,容津岸将叶采薇放在了檀香木制的衣架旁,高脚圆杌上。
他微微垂首,目光投在她还在嘟嘟囔囔的鲜艳红唇上,低不可察地叹了口气:
“我是谁?”
叶采薇裂开嘴笑,少女时才有的天真和执拗,?儿一样的眼眨了眨,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:“容津岸,容仲修,你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??”
水汽拂过他们的面容,两个人的眸子俱是黑漆漆的,却因此更加分明。
彼此的眼里倒映着对方的模样,沉默的回响,短暂的阒静。
片刻,容津岸抿了抿唇:
“还好你没有喊错人。”
拇指的指尖碰了碰她的唇角,?厚,给她带起??的痒。
叶采薇的绣鞋在半路上就被她自己给抖落了,当时容津岸一手抱着她,一手弯腰下去将两只鞋提好,回到客栈后还给了见雁。
眼下,叶采薇光着一双脚,生生地晃着,她被他的话逗笑了:
“我怎么会喊错人呢?能给我洗澡的,只有你容修哥哥呀?”
容津岸几不可察地提了一下唇角,站在氤氲的?气中,磕着眼睨她。
目光似幽远的寂夜。
感受着他的凝视,叶采薇仰头:“哥哥要看着我除衫呢,还是哥哥亲自动手?”
直白得很,好像在邀请他品茗赋诗。
一路颠簸纠缠,她?头的青?早已蓬乱。
她是天生丽质的美人,睇眄流光,赛雪欺霜,无论周遭如何,总能?人一眼被她的美貌惊艳。
偏偏她骄矜着才女的劲头,要以才出众,以能服人,从不把美貌当回事,无论是在东流还是这次出来,纵使富得流油腰缠万贯,在外的穿着打扮上总是低调得很。简单随意的堕马髻,簪几朵料器海棠花,天青色云樱耳?小巧别致,除了项上??的白玉?珞圈,再无别的装饰。
被热腾腾的水雾熏染,混合酒后甜甜的香,别样的娇媚袅娜。
容津岸不回答她的那个问题,伸手,长指捻下那几朵早已摇摇欲坠的海棠花,粉嫩嫩的,放在鼻尖嗅闻,颇有脂粉堆里打滚之人那股轻佻风流,黑漆漆的眼一瞬不瞬睨着她,惹来叶采薇的轻嗤:
“哥哥喝醉了??闻什么?料器花怎么会有香味?”
“你,你也没有香味,”轻佻的滋味不减,容津岸顺手将料器花握于掌中,长指收拢,凸起指节,用硬骨轻轻摩挲她的鬓角:
“今天喝了多少,你自己有数??”
“呸!”叶采薇不屑地躲开了他的指节,一口啐过来。
“不就是嫌弃我身上有酒味?明明??还抱那么紧?是不是最喜欢玩失忆的那一套,答应我的话又要装作没说过了,我都没嫌弃你!”
她的柔荑搭上自己外衫的衣带,轻轻拉开。
叶采薇的脾气并不好,她也懒得为自己辩驳修饰。毕竟是被叶渚亭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独女,又难得才华和相貌都是一顶一的,恃才傲物,娇纵洒脱,也就是从前为了追求容津岸而委屈了自己不少,眼下被酒意一笼,全然泄露本色。
说翻?就翻?,分明是炸毛的小老虎。
“失忆?我故意装什么了?”容津岸顺手将海棠扔在一旁。
叶采薇一面歪头摘耳?,一面叨叨咕咕,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。
俏生生的一张?,比那淡粉色的海棠花,不知娇艳了多少倍:“哼,出尔反尔的伪君子,也就是我叶采薇鬼迷心窍,回回都相信你的鬼话!”
容津岸就站在她的身前,抬手,五指插入她愈发蓬乱的青丝,指腹摩挲,她的脸被烈酒和雨水的热意熏蒸得滚烫,头皮却是冰凉的。
他当然是在明知故问,她所谓“他答应了她很多次,一次都没有兑现过”,也并非他一人的过错。
当年他们不?礼法初尝情,事风月旖旎,食髓知味,难舍难分,她又是那样大胆到放肆,主动研究、主动提出了许多想法,其中便有这共,浴一事,似鸳鸯交,颈缠,绵非常,十分向往。情到浓时,理智早已被彻底抛却,他也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,但两人每一次做这种事都是算好时间偷偷摸
摸,要注意避人耳目,也时常来不及善后,在温室这种地方,动静太大,可不敢真正成行。
后来他们成婚,所有的事都变得名正言顺了起来,但彼时的叶采薇早已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不断消沉,活着如行尸走肉,连他们婚礼的洞房花烛夜都麻木入眠,何来从前的风月旖旎?
容津岸这样想着的时候,叶采薇摘下了项圈,又躲开他的腕子,毫不留情退离他的大手。外衫已经彻底抖落,一层薄薄的内衫将她包裹,曲线玲珑,半遮面的媚态最为致命,她以指当梳,准备重新挽发,银质的发卡咬在齿间,一手扶住发髻,一手卷挽青丝,锁骨肩下的风光也因此汹涌晃荡。
只这样看,反而看不出她醉意醺然。
小老虎是在生气还是借机拿乔?
但容津岸分顾不得,只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干哑,他问她:
“叶采薇,你知道自己今年几岁了吗?”
这温室里水汽弥漫,是湿湿热热的地方,他竟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哑。
叶采薇?把青丝挽好,幽幽媚媚地睃过来,分明是气恼:
“我没有喝醉!我清醒得很!”
“那就回答我的问题,”容津岸的嗓子好像湿润了一些,他又重复一遍,不知道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,“必须要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嘉泰二十五年二月生,你还记得吗?今日是嘉泰四十九年八月十五。”
叶采薇一双玉臂自然垂落两侧,光洁饱满的额头,黛眉在水汽氤氲中更像是来自赏心悦目的水墨画,一张?色倾城的美人面,樱桃似的唇瓣,诉说着自己的不满:
“伪君子,真小人,八年了,臭毛病一点也没有改过!”
一来一回,一问一答,两个人都不把话点明,像缠绕的藤萝,一圈一圈打着太极。
但有人先忍不住了。
容津岸喉咙发紧,掌心贴在她月,要最纤细处,隔着整有两层的衣料,却分明是滑?的触感,他吸了口气,说话竟带着幽怨:
“在你的嘴里,我什么都是臭毛病。”
从前两个人私下里相对,她的情话说不完,好话更是张口就来,恨不得把他成全天下最好最优秀的男人,但是重逢之后,她对他就再没有一句好话。
除了替别的男人求情的时候。
“当然都是臭毛病,臭毛病一堆......”被他攥握,叶采薇躲过他的视线,鸦羽长睫上挂着欲滴的水雾,轻轻颤动,“平日里摆一张臭脸给谁看?"
“明明是你先给我摆臭脸的,现在反而倒打一耙。”容津岸的大学多用了几分劲力。
是啊,一来就跟别人说他死了,寿终正寝,整整五年。
叶采薇闻言,好看的黛眉一拧,又回头来,老虎恶狠狠地瞪他:“你这么对我,我为什么不可以摆臭脸?”
“我怎么对你了?”容津岸无辜反问。
在他看来,这话确实是有些莫名其妙。
他对她,可谓做到了一个前夫对前妻最友善的所有。
就拿这个案子来说,他最早就不想让她被牵涉,最开始的百般拒?,是千方百计想让她离开应天;
但她为了那几个学生非要见他,最后被牵连,他只有用自己的办法把她保护起来,不给任何人伤害她的机会;
还有不该救的人,她求他,他也竭尽全力为她救了人。
最过分的事,莫过于那晚误服了情药,他不辞劳顿,非要她为他解毒。
是,他是小小.逼迫了她,可是她也同意了,不是吗?
甚至在那之后,他竟开始暗中盘算,她顺利回到京城之后的安排。
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已经将这些告诉她了。
可惜她不领情,叶采薇不领情。
现在的叶采薇管不得那些大的虚的,她低斥:“你刚刚还答应我要洗澡的,到现在,出尔反尔!”
甫一从鼻子里哼出声,正要再说什么,腰侧却覆上来了另一只手,
“谁说我要食言了?”容津岸一把嗓子,低沉得不像话。
衣襟起伏,是有什么闯入,左右游走,沉睡的雪鸟被捉住之前,她听见他又问她:
“只是洗澡吗?”
有时候,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牢固又脆弱,醉意和水汽的热意萦绕不散,勾出了不知道多少深埋心底的东西。
叶采薇耳根红烫,鸟喙徜徉在指腹的薄?中,归途难寻,一圈峭立,在他擎住她的?瓣,她心下一荡,忍不住低喃:
“哥哥,你能不能哄哄我?”
“什么?”她的嗓音绵柔婉转,含混在一室的热气中,容津岸没有听清。
同时的褪除不停,亵库下滑,只能摇摇欲坠地挂在她纤细的脚踝上,然后被她抖落,没有声音。
叶采薇咬着唇,再没有将要求重复。
她模糊地气恼。
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呢?
就这么不愿意为她低声下气吗?
水汽还在蔓延,有清冽的松柏之气越来越近,薄薄的内衫不翼而飞,只剩形同虚设的小,衣被高高推起,雪鸟刚刚才离了茧,又要承受口薄,叶采薇忍不住轻哼:
“哥哥的嘴是镶金的。”
容津岸埋着,听到这话笑了:
“是,老虎不一样,一张血盆大口,牙尖嘴利,什么都不放过。”
鸟喙被衔?,在唇齿间反复流连,他分明一手不闲,还要去逗另一只不让沉睡,直到湿漉漉沾满,又低低地笑,好似满足:“今晚没吃的酒,都在小老虎这里补回来了。”
叶采薇醉眼迷蒙,听不得这样的话,学着他欺凌的样子,狠狠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:
“要你这张嘴有什么用?”
但却又立即感觉到长指,她一顿,不由自主抠住他肩膀上的衣料。
“手指点江山,有用吗?”眉眼似青山银嶂,独行夜航的扁舟,为什么连做这种事,都能自带桀骜不驯的清贵?
容津岸衣冠楚楚,就连高束的发髻都不见半点缭乱,耳朵和鬓角白得冰凉,而她却无从遮蔽,任由不属于她的、带着薄茧的反复深嵌,但却再无出路,不得不沉沦引溺。
每当这个时候,叶采薇都看不透自己,看不透一切。
还是醉了好,放大或缩小,吞咽或倾吐,干涸或流淌,挺直的脊梁是她高傲和骄矜的最后一越支撑,好不容易被她捡回来,绝不肯轻易妥协丢弃。
“呸,”她强撑住,呜咽卡在齿关,柔荑抠得更紧,恨不得也嵌进去,“没用,都是没用的破烂。”
“你以为我还像从前一样吗?我绝不会重蹈覆辙,绝不会。”弃之如敝屣,恨之入骨。
容津岸开始不紧不慢起来,垂眼看着盈盈在握的一把绝好的春色,疏懒的眼角爬上清浅的笑意。
撒娇的她,不服输的她,卖乖的她,牙尖嘴利的她,柔软的她,硬起心肠来披坚执锐的她。
宁折不弯,把他狠狠抛弃。
“那你现在呢,又在做什么?小猫先生?”长指在吟泉弄,没有收回,听到她难耐的呜咽像小猫一般,偏要再次逼问:“小猫先生今天教的哪一课?口是心非?言不由衷?"
叶采薇迫于无奈,只能攀住他的肩颈,如行将溺水之人抓住浮木,一点也不能松手。
呼吸短促,头脑愈发昏昏沉沉,耐心耗尽,她听到自己快要扑出来的心跳声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被他放入盛满的浴桶。
滚烫的浴水将她淹没,好似被包裹被保护,她极缓极缓地沉下去,只露出挽好青丝的螓首,陷落在余韵中,回荡,回荡,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响动。
须臾,她眯缝起那双摄人心魄的猫儿眼,入目的却是容津岸,他大剌剌站在那里,正不紧不慢地忝噬那两根手指。
叶采薇头脑轰然,呼吸又开始短促。
觉察到她半是愤怒半是羞耻的目光,容津岸英朗的眉眼,堆起了戏谑的笑意,他放下手:
“八年前,是你主动追求的我,五年前,也是你主动提的和离,我和你之间,从来都是你在操纵,我都依了你,遂你的愿。今时今日,我怎么可能巴巴地来主动贴你?你当我是谁?被你挥之即来招之即去?”
好一副倒打一耙的丑恶嘴脸!
慢慢缓过劲来,原本还略有些混沌,容津岸这一番得意洋洋的示威,彻底激起了叶采薇被酒劲和快意淹没的愤怒,她舀起一捧浴水,看准目标,狠狠泼到他的脸上。
道貌岸然的男人被淋湿,几绺青丝垂挂鬓角,长睫和英挺鼻尖,也挂上了水滴。
一捧水就足以令他狼狈,叶采薇咬牙欣赏:
“不然呢,你是谁?你说你是谁?跟哈巴狗一样追着我的马车到东流的是谁?非要逼着我来应天的是谁?几次装病骗我照顾的人是谁?一有机会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又是谁?”
连珠炮一般的质问,她人还泡在浴水里,沉睡的雪鸟一鼓一收,上面还有新鲜的红印,全是他留下的。
“你到底喝醉了没有?”容津岸揩掉水珠。
但叶采薇充耳不闻:
“还有,你、你,你在池州山上,那天晚上,趁着我不省人事,你对终归鹤说什么了?你是我夫君?嗯?忘了我们早就和离了吗?”
但容津岸却忽然大跨步过来,手掌扣住她的后脑,十指插,入发丝之间,控住她,袖笼因此落入了浴水之中,他却根本毫不在意:
“不许你提另一个男人!”
难得见到他如此失控,叶采薇在他掌中,得意却凌厉地笑起来:
“敢做不敢认是不是?你就是想跟我复婚,是不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