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遭到被褥啃食的木乃伊,平躺在床上,安详地盯着天花板。
累。
好累。
睡衣下的肌肉好像哪里在酸疼,又说不出具体的地方。脸颊好累。眼睛……………房间关了灯,月光却作为一浮浮纤细的灰蒙蒙的光泽,在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飘荡。它看起来也满身舟车劳顿。
啊,眼睛好累。
像溺水后被丢进沙尘肆虐的大漠里,一闭眼,眼睑底下溢出细细密密的酸胀,冰冷又干燥。但要是抬手去摸,眼周皮肤则依然那么温热。
我盯着黯淡的天花板。
该睡了。
刚才给妈妈打完电话,做完功课,处理完淤青的皮肤,没忍住看了几话漫画,这就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。昨天只睡了两个半小时。再不休息的话,脑袋就有种零件快要生锈的预感。
该睡了。
“......”我蠕动着往下平移,半张脸扎进被窝里,“唔唔呜。”
“呃啊啊啊!”
哗啦哗啦扑哧扑哧!
被褥被一顿拳打脚踢,浪涛声拍在礁石上似的沉重地翻响。我看准时机,手臂一张,把不厚不薄的被子一把搂住,抱摔未果,缠斗着滚了两圈??怎料一个不慎,双双跌下床。
“呜哇!”好疼!......也没有!因为被子垫住了。
和地毯之间隔着软绵绵的被子,我静静地趴了一会儿。紧接着,忽然一股奇妙的驱动力迫使着我举起双手,像握住天线一样抓住散乱的头发:
“好尴尬好尴尬!”我在一片黑暗中闷声嚎叫,“死了算了!现在就去跳楼投河!不想活了!”
我今天都干了什么啊!
又是和山本同学发生那种尴尬事件,连最后晨练结束道别之前那家伙的脸都还是有点红的!不对不对,那得怪他气血太充足吧......话说回来,是我不该说那种暧昧的话......明知道对方可能对自己有好感,那更应该保持距离的啊。这样不是有点吊
着人家的嫌疑吗?
难不成我潜意识里真有这种想法?不可以,我绝对不要当这种人渣。山本同学说想做朋友,那我也得保持好普通朋友的距离才行。
而且又是在学校上课差点睡着。仔细一想,绝对有被看见的,我的头都点得那么用力了。幸好没有被老师点名。
最后甚至在体育馆和队友吵架!
虽然是她先动手,但归根结底,小干说的全都没有错。那时候我在厕所哭鼻子刚好被她听见了?怎么会这样,我记得我一边哭还一边没忘记注意外面动静的,她从一开始就在里面了?
好尴尬。好难过。好替她难受。
好累。
说太多话了,累;情绪起伏太大,累。
我憋不住,整张脸闷在被子里,啊啊呃呃地鬼哭狼嚎一番:“好尴尬………………好烦………………怎么上了国二就这样,都是我的问??”
问题。
我突然没能说出口。
自由搏击过后,心脏被倒逼着活蹦乱跳,在胸膛里极具存在感地咚咚直窜。我听着这生命力的交响,不知不觉静下心来。无端地,像在客观感受自己活着的事实。
比赛不是你一个人在打。
可以更依赖我们一些。
深夜寂寥无声,部员们说话时的声音、语调、轻微的表情变动,在尚且炙热的记忆里似乎更加响亮又清晰。我下意识攥住胸口的睡衣布料。
少顷,试图把脑袋都缩进衣领里;但那样衣服下摆就盖不住腰,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回去。
“怎么会呢。”我喃喃自语。
我一直都觉得,我就是仰赖于大家才能顺利地继续进行社团活动。我是依赖着家人,朋友,老师,依赖所有在意的家伙,不想失去,才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变成绝对不需要担心的样子。
结果反倒却让人烦恼了。
但部活解散的时候,气氛也不错……………没有人奇怪我为什么反应那么大,也几乎没有再聊那个话题。从明天起就要开始抓紧时间训练,每人都跃跃欲试。小干还说会盯着我。一切好像都在向好的地方出发。
那这样,就可以了吗?
躺倒在被褥上,我什么也没想地放空片刻。
睡觉睡觉。埋头思考有时候只会钻牛角尖......说起来,今晚如果睡得好一点,晨练也该恢复跑步的日程了。
等等。
晨练。
山本武那张阳光明媚、天地灿烂、天高气爽、万物复苏的脸霎时横闯脑海,我忽然意识到古怪之处,惊得又伸手抓住头发。
我刚才在想什么?要和他保持普通朋友的距离?
我想和他当朋友?
不,重点不是这个。这种想法的前提好奇怪,不应该是关系好到超出普通朋友了,所以才要费心保持吗?可我跟他关系又没那么好......说白了,这样故意控制距离不是感觉更诡异吗?
想不通。
小干说对了,我算什么天才啊。
"......"
我翻了个身。
………………想不明白!
想不明白。
我戴着医用口罩,黑色球袋的挂耳套在手腕上,两手揣兜。一声不吭地站在河堤斜坡上的人行步道边。我俯瞰着下方。
六点半,天已经亮了。今天天气很好,浅金色的光晕勾勒着岸边芦竹佝偻的身形。河流缓缓,波光粼粼,好像一只只沾着金箔碎屑的指纹。
微风一吹,水波荡漾。少年人的头发也被吹得毛茸茸地抖。
而这股风仿佛是某种雷达似的,坐在草坪上的山本武顿了顿,突然如有所觉地回头。他的目光果断地发现我,便隐约微笑了一下,迅速从地上弹起,挥了挥手臂。然后二话不说地跑上坡。
我不知为何定在原地,眼瞅着高大的男生飞快靠近。
“早上好,西贺!”他远远地就在打招呼。直到跑到跟前站好,脸上的爽快笑意才倏然一淡。他惊讶地挑起眉毛,“你怎么戴着口罩,生病了?"
我捏着口罩紧贴鼻梁的边缘,再把它提一提,戴得严实一些。
“没有,只是以防万一。”我说。
“因为快换季了,所以提前做预防措施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嗯?”
话音一落,我藏在口袋里的手指揪了揪衣料。
嘴快就诚实回答了,其实顺着他的假设直接应下来也没什么......但是,反正在这个人面前说谎的话又会被他笑吧?不说实话有时候也很累,干脆还是直接说好了。
“因为,昨晚忘记盖被子就睡了过去。”我闷声答道,“目前没有要感冒的感觉,但担心今天一不注意就中招,决定先戴着。”
并且本来不想出门,却神使鬼差地出来了。
山本闻言,眯眼笑起来:“哈哈哈哈,真聪明。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不小心呀?是太累了吗?不过没生病就好。”
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山本立刻不笑了。
男生抬手摸摸后颈,面色略显心虚,但依然聚精会神地低头盯着我。他语气爽朗道:
“我以前刚开始学会一个人睡觉的时候,一样经常忘记盖被子。后来有次真发烧了,没办法出门打球,也才意识到人那么容易生病,得学会照顾好自己。”
我不由自主地认真听完。随即挪开视线,看向一旁坡道绿意青葱的草坪。它被轻风无忧无虑地刮起浅浅的涟漪,毫无怨言地摇摆着。
“......我也是。”我听见自己开口,“一旦身体不舒服,家人就会变得很着急。所以一直都在想办法尽量不要生病。”
山本武的声音反而有些疑惑:“但是一年里总会有几次不舒服的时候,不被担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吧?”
“就是因为绝对会被担心,我才不想这样。”
“是吗?避不开的东西只要接受了就没什么嘛。”
接受?
我仰起脸看他。山本同学似乎只是纯粹在发表自己的想法,眉宇间的神情饱含着别无二心的宽和。那副模样,就好像现在和我说话是他早上唯一一件重要的事似的。
相视一刻,我便慢吞吞地转过身,往坡下走。
………………想不明白。
听着脚跟后头传来的跟随声,我自言自语般道:“哪有说的那么简单。我和你不一样。”
“不一样?”尾巴追问。
“不一样。”
“诶,哪里不一样?”
“哪里都是。”我加快脚步,一口气赶到桥下,把球袋放到长椅上,“我做不到那么坦然地接受那种事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,“山本武的声调顿时清朗几分,从身后渐近地悠闲传来,“那也挺好的啊,我也有怎么也办不到的事情。总之,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啦,怎么舒服怎么来。
我扭过头。
男生站在三步开外的距离,双手枕在后脑勺,望着天,完全一副以身作则表示“我现在就很开心”的,极其富有闲情雅致的姿态。见我瞧过去,山本武又朝我露出一个豁达磊落的笑容。
晨阳从东方斜斜地倾注而下,拖出桥洞的阴影。他正好踩在影子的边缘。
“对吧?”山本问。
一时半会,居然想不到还能有这种能量充沛的家伙办不到的事。他说的不会是忍着不跟我搭话什么的吧。
这张脸真实地在眼前晃,我蓦然想起昨晚。那几分钟,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答案时,不小心睡着之前记起的他的笑脸,此时竟天衣无缝地像正片叠底那样重合??没来由地,我浑身都有点不太自在。
我看他一眼。
山本眨巴眨巴。
我皱着眉移开两秒,再看回去。
山本放下手,歪了歪头:“西贺?”
“山本君。”
“怎么啦?”
“请你如实回答,“我从口袋里拿出手表一瞄,问道,“你今天几点来的?等很久吗?”
这位同样自律的运动员怔了怔,貌似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。但他仍是先翘起唇角,笑得大方又明朗,口吻相当自然地应答:“嗯??和平时一样,我记得我是五点半出头的时候跑步经过这里,看你不在,我就继续锻炼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大概六点多练完,过来没看到你,所以多待了一下。也没有很久吧,感觉才过了几分钟?”此人思考结束,再次弯弯眼睛。
是么。
我多盯他两秒。山本武五官锐利而俊气的面庞扬着一种令我熟悉的、无懈可击的开朗笑意。我说了声“知道了”,便把口罩摘下,叠好,塞进口袋里。随即一如既往地望着桥梁下的石壁,原地慢慢拉伸。
活动活动脖子,手腕,脚踝,拉拉肩膀;两手叉腰,向后仰一仰。
旁边安静得很。
我站直来,手掌还搭在腰侧。重新侧首看过去。只见山本君像是总算迟来地意识到什么,正微微抿着嘴,一动不动地将目光留在我身上。
旭日东升的步伐十分矫健。
光线迁移,自桥梁投下的阴影如渐渐流溢的水泊。边缘漫开,彻头彻尾地笼罩住他的身影。
失去清浅阳光的覆盖,能看见他深褐色的眼睛里隐隐绰绰的黑。
我只好点出:“你说谎的水平也不见得特别好,山本同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