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无奈地笑了两声。
“......暴露了吗,真没办法。”
“不过竟然这么快就发现没瞒住别人......算了,你本来就很聪明。”我讲着,视线从他掩不住紧张的脸上撇开,专心伸展后肩的肌肉,“没什么,就当我扳回一局吧。”
有那么两三秒钟,周遭只有我热身时衣料轻轻摩挲的声响。直到男生稍绷得低沉的嗓音郑重地响起。
“抱歉。我只是......"
“不用道歉。如果不是看到你自己明显一副被发现的样子,我也不会说出来。”
我弯腰俯身,拉伸拉伸腿筋,头也不抬地说,“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发现的事,实在难以启齿的事,或者为了照顾别人的心情,而没办法实话实说的情况。我说我骗了所有人.......你也知道不是气话,我就直说了:我没能随性自如地诚实面对大家,因
此更不会要求别人得对我坦诚。我从来不觉得被隐瞒是多严重的情况。不如说,这是常态嘛。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。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继而再直起身,拉开放在长椅上的球袋拉链,拿出白底的排球。我拍了拍它,才仰起脑袋,问道:“还要打吗?”
山本武却开口:“西贺。
我看清他的表情,不由微微一怔。
男生皱着眉。我发现他其实经常皱眉,连有时微笑起来也没有完全松开??当然,即便如此也大多是锐意而洒脱的神态。而这种稍显严肃的表情和开怀大笑的次数,出现频率都差不多。
他似乎把我的话听进去后,又想了什么。看了看地面,再目光烁烁地认真望向我。
“对不起。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。”他说。
我搜寻记忆:“你没答应我什么呀。”
山本同学道:“你说希望我如实回答,我默认了就是答应嘛。虽然就像你说的,有些事总会忽然感觉说不出口......但我没有实话实说就是食言。”
说完,没等我反驳,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。
“我五点出头就到了。”山本武的语气越来越不好意思。桥梁阴鳞里,他乌黑碎发下的耳朵无可遁形地发红,嘴角咧起笑来,也依然显得有点无措,“跑到这里之后,看你不在,我确实再晨跑了一圈。回来的时候还没五点半,我想你应该也快到
了,所以干脆等一等。”
我:“一直等到刚才吗?”
山本:“嗯......等完十分钟,觉得还能再等十分钟。待了半个小时之后觉得可能再过五分钟你就来了,五分钟过了又觉得没多久。所以你放心,我真的不觉得自己等很久,时间“哗!一下就过去了。”
他摆出一个疑似海浪扑面的动作。
我沉默片刻。
是哗啊,那确实挺快的。
真话一说出口,或许是见我没有负面反应,山本整个人的气质都陡然轻松不少。他接着语带歉意地说:
“但毕竟是我自己擅作主张,不知不觉就待在这了。要是突然跟你说我等了很久,总感觉很奇怪吧?万一让你害怕的话,我会后悔得睡不着觉的。”
我忽然心想,这家伙果然出乎意料得心细。
如果是别的男生这么突然等人,大概率会是他在刻意堵我,抱有极为强烈的目的性来制造独处的机会。不用多想都会让人很烦恼,很讨厌。
可换成山本同学,好像没什么问题。
也许是因为一通接触下来,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正直,坦荡、善良,干不了什么坏事,曾经惹我生气也不是故意的,我才连警惕的心情都没有。况且他都说到这份上了.......我完全不意外,只是有点想吐槽。
“为什么能等这么久………………”我小声道。
然而四周静谧,这点嘀咕声没瞒过山本的耳朵。
男生发出沉思的声音,眼神也考虑似的往上游弋。他两手插进外套兜里,似乎不太自在,又似乎早就做好要回答的觉悟,最终定定瞧过来。
“因为,”山本同学轻快地说,“我真的很想见你啊。”
我看着他。
他看着我。
我睁大眼睛。
山本反应过来,连声再解释:“而且西贺你说需要有人帮你发球,我能做到的事还是想要多帮帮忙的。还有,我大概有点放不下心??昨天晨练结束的时候,你的表情看起来很沉重。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如果有陪练能让你感觉好一
些的话,我说什么也不可能自己走掉。
“啊。嗯,”我也缓过神,姑且先应道,“没事的。我只是前天晚上失眠,所以没什么精神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他有些惊讶。
我刚想说“是”,不料想起最开始,在器材室聊天那会儿。这家伙也是这副看起来单纯在疑惑的样子,结果下一秒便惊天动地地说出那些让我恨不得原地圆寂的话。
这股仿佛敷衍他就会遭到报应的微妙危机感到底是什么………………
心情诡谲地一顿,我没有立刻回答。
低头,掂了掂手里的排球。掌心托着熟悉万分的重量,我出神般望着它表层的流畅纹路,没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。
刚刚还吓了一跳。
差点以为这个擅长真诚待人的校园男明星要表白了,幸好他自己好像也及时察觉到说的话不太妥当。不过,八成是他没想到这句话有哪里不对,却看出来我有吓到,因此才体贴地多找补了一下。
说明他本身就没有想暧昧的意思。
之前也直接说过,他是想和我当朋友来着。
山本君。我猜,大约就是那种热血漫画里,会喊着羁绊啊朋友啊就冲出来;在学校特别受欢迎,又一心只想着打球,甚至为了棒球可以付出性命,所以身上并没有任何恋爱戏份的类型。
更别说有点天然。
先前一年级的情人节,我听班里的同学聊起去给他送巧克力的事。无非是一下课就被团团围住,然后全部当作是好意,笑眯眯地一边感谢,一边不辜负任何人地照单全收。
像这种现实意义里的天然呆,不,说天然呆也并不合适。总之,要是误会他关心别人,误会他想要交友的心意,那也太不尊重他了。甚至会落成两个人都很尴尬的局面。
别多想。别多想。
现在的我,当下这一刻,如果要下定某个决心,不再花费心力去犹豫、纠结、忐忑难安的话......那就是,我一定不愿意和山本同学变得尴尬。
指腹摁在球面,我想到在竹寿司店铺旁边的晚上,他捧着寿司盒的模样。想到我坐在长椅上,他背对着我坐在地上的早晨。耳畔仿若再次模糊地回荡着前夜里那段潜意识的心声。
我想。
和山本同学,当朋友。
面前的不远处,某人或许是看我没出声,便仍在叨叨叨地讲话:“那你昨天有失眠吗?如果还有点不舒服,我们今早就不要锻炼太久了。”
我抬起头,把球抛给他。
山本武如同条件反射似的接住排球。我站在原地,说:“昨晚睡得很好,都没怎么做梦。
“喔!”他眼前一亮,“那很好啊。"
“另外。’
“嗯?”
“关于我昨天看起来心情不好的那件事,背后的原因,“我一面斟酌组织着语言,一面慢慢卷起运动服袖口,露出小臂,“等过一阵,你想知道的话,我会找个时间跟你说。”
摆好随时接球的动作,我看见山本武愣了愣,紧接着便如我所愿地扬起一个健气又活力的笑来。
“那我会等着的!”他喊。
黑发男生将球抛起,挥臂一拍。
没有很用力。我轻而易举地预判到轨迹,向右侧稍一垫步。嘭一声,平稳地把排球垫飞回去。
来往之间,只听山本高声道:“西贺。我刚才想了想,也很认同你说的话。就算是我老爸,别人都说他太宠我了,但他实际上也有很多事没有跟我说。家人之间都会有秘密,每个人都有保守自己的私事的理由。”
我垫球:“哦。”
他拍球:“但是,这次是我考虑不周的问题。我保证以后什么都不会再瞒着你。”
?
我慢了半拍,匆匆沉下重心,将低得差点落地的球补救起来。
“你不用这样。”我赶忙应道,“都说了,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,没有责怪你的意思。”
山本:“可是我觉得有必要啊。”
我:“才没有这回事啦.......世界上没有人能做到在另一个人那里毫无秘密的。”
山本又清爽一笑:“那我不就是全世界第一个做到的人了吗?”
难道说。
我心底一沉,上手把排球传回去,严肃地问:“山本同学,你是看过《疯狂动物城》吗?”
“咦?”男生眨眨眼,“那是什么?”
“一部动画电影,里面主角有一句台词和你说的话很像。”
“哈哈哈,什么嘛。搞得我好想看。”
反倒是你居然没看过这部大热电影才奇怪吧!
我在心里腹诽一秒。是我低估了真正的超级大现充的程度。恐怕只有朋友组团去影院的情况,这家伙才会乐呵呵地一起去看,一个人的时候搞不好整天都在打球。
还以为他是看过,才说了这句话呢。好失望。
我暗想着,并没有很把这个突如其来的“绝不隐瞒”之保证放心上。
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,他说想试着做到,估计只是因为他的性格本身就有些执拗的地方。无论是胜负欲,还是挑战欲......对某些奇怪的点更是容易固执不放。换句话说,也可能是他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。
我知道,把别人随口一说的承诺记在心里,是一件很可怕的事。
至于山本君,他性格里开朗坚毅的部分确实和《动物城》的主角兔朱迪警官有几分相像。
啊,这么一想突然好亲切。
如果有他的联系方式的话,我可能会想把备注改成兔子的表情吧。
对了。
排球慢悠悠地呈现出一条温和的抛物线,飞往对面。
黑发男生仰起头。他无论打什么球都很认真,唇线微微抿着,鲜活清亮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颗白绿红相间的影子。我望着他非常熟练且标准地张开手臂。
“山本君。”我说。
他把球扣回来:“噢?”
我并起手臂,接球,“我知道你是不希望让我感到,你今天等那么久会让我害怕或者有压力。我没有这么觉得。相反,谢谢你愿意陪我练习。但以后不用这样等我了,会浪费你的时间。”
“这怎么算浪费时间呢?”山本武这回反而不赞成,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,“我出来的主要原因也是为了晨练,就算在等你,我也有原地运动的啦。”
这里又没有健身器材,怎么练啊。
男生的反驳左耳进右耳出。我不作理会,只是安静地想了一会儿,旋即一鼓作气,开口道:“我是想说,你有手机吗?”
山本刚把排球扣过来,闻言一呆。
“手,”他好像特别惊讶,莫名磕巴了一下,“手机?”
“嗯。”
我谨慎地应着。一边分神研读他的反应,决定要是一有不对就用开玩笑的方式岔开话题,一边凭借身体本能反应,四平八稳地伸臂垫球。
结实的、短促的呼声打在手臂。我听见跃上喉咙的心跳。
“没有的话,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座机电话。”我说,“这里没有纸和笔,但我能记住。放学回家之后就给你打……………”
这样就能远程联系上,不至于让人傻等。
忽地,我看着犹如一尊石像般在前方的人,吓一跳地抬高声调提醒:“山本、山本君??”
来不及了。
又是一道更结实的砸球声,紧随着山本同学的一声“呜哇”。排球得逞,瞬间弹远。男生则被冲击得仰了一下脑袋。他两眼一闭,赶紧低头,捂住人类脆弱又坚强的脸,懊恼地喊着疼疼疼。
.风水轮流转么!可我一点都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!
我感到心跳在霎时间更快,迅速跑到他跟前。山本垂着首,正好睁开眼,目光像巧合一般落在我脸上。
“山本君,你没事吧?”
见他一副被砸昏头的模样,我蹙紧眉头,仰头观察,小心地伸手去拉开他死活捂着脸的手腕:“撞到额头了?为什么整张脸都这么红,万一撞到脸......糟,糟了,你流鼻血了?等等我,我去拿纸巾!你别乱动!”
就算是风水轮流转也转得太过了,我上次被撞到鼻子还没到流血的地步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