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垣断壁勉强撑出一方狭小营地,十四人、二十余匹马挤在其中。
篝火升腾青烟,与众人呵出的白气交织,给冰封的旷野带来了些许烟火气。
天不亮,老潘已蹲在篝火旁忙活。
他搬了几块还算规整的石块,垒了个简易的灶,架了个有豁口的小铁锅,雪水煮开,发出咕噜噜的声响。
萧弈闻着肉味,睁开了眼,见老潘正往锅里洒粟米与捣碎的干藿菜。
想到昨日收拾尸体时听到那句“给流民裹腹”,他不由问道:“煮的……什么肉?”
“马肉。”老潘叹息道:“活马是行军的命根子,死马肉柴,可不能糟蹋了。”
抬眼看去,林边,细猴、胡凳正在裹马革,吴狗子则把肉挂在树杈上风干。
萧弈轻吁了一口气,起身,从行囊中掏出精料喂他那匹乌骓马。
见马鼻孔里冻着冰霜,他拿了一块麻布去擦。
“萧都头,慢些。”老潘道:“马鼻娇嫩,这布冻了一夜,硬梆梆的,容易擦伤哩。得拿手轻轻揉,靠热气给它化霜,莫使蛮力。”
萧弈依言照做,捂了霜,又拿干草给它裹上蹄腕,保暖活血。
那马儿仿佛体会到了他的温柔,在他身上蹭了两下,萧弈遂摸了摸它的鬃毛。
老潘不由笑道:“这马儿骏,可比人金贵多哩,难伺候,吃得比俺们好。”
范巳是个眼里有活的,见了萧弈的动作,连忙把每匹马都照料一番,吕酉、韦良跟着帮忙,花衡嚷着要学,带着郭宗谊追在他们后面跑。
“给它们喂点温水。”老潘又交代道:“喂完了牵着溜达两圈,莫立刻趴窝了。”
“好咧!”
老潘这才摸索出个小扁陶罐,抖了点粗粝泛黄的盐末到锅里,拿了一根削了皮的柳木枝慢悠悠搅动。
韦良吸着鼻子道:“闻着真不歹,哥哥手艺比范巳强。”
“没法子,俺这口老牙,啃不动硬货,行军嚼饼最是受罪,只能喝些稀的。”
姜二娘也没闲着,拿了个小破陶罐在篝火边煨了温水,把硬邦邦的胡饼烤到表面焦黄,内里温热。
她吹了饼上的灰,掰开,塞给花衡、郭宗谊,骂道:“两个兔崽子!莫跟着闹了,吃,莫噎着。”
可一转向花秾,语气又不满起来。
“在开封城里喝些照见人影的稀粥,也好过在冰天雪地里啃这些……”
花秾尴尬地赔笑,眼看胡凳要给吴狗子换药,从行囊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,道:“传家的草药,添点,不容易溃脓。”
吴狗子怔了怔,胡凳遂在他脑袋上一拍,骂道:“蠢货,不懂得谢。”
“谢……谢先生。”
一顿简陋的朝食,众人都熟悉了起来。
来历虽不同,总之萧弈官阶最高、气质最好,老潘年纪大、经验老道,自然而然地由两人一主一辅领队。
吃完,埋灭余烬,盖上一层厚雪。
老潘挨个检查马匹,遇到松了的蹄铁便拿麻绳缠上两圈。
细猴先驱马到官道上,一边嚷道:“从这往北,邺都还有一百三十余里,搁往日行军,天黑前能望见邺都城墙哩。可咱们有妇孺伤员,那就不好说了……”
“不差这一两日,安全要紧。”
这距离,其实比萧弈预想得要近。
他总听旁人说邺都乃边境重镇,感官上像是远在天边,这是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后的错觉,实则这个“大汉”疆域小得很,邺都大概就在河北邯郸大名县一带。
甚至都没有郭威、张满屯的老家邢台远。
启程,细猴很欢快,一马当先在前探路,时而一两个时辰不见踪迹,时而在官道边的土坡上勒马等候,挠着冻得通红的耳朵,确实像一只猴。
吕酉、范巳、韦良默契地散在四周,老潘带着胡凳、吴狗子押后。
萧弈则与郭家姑侄、花秾一家驰在中间。
雪野空旷寂寥,远山如黛,在灰色天幕中勾勒出苍茫轮廓。
官道旁的村庄大多残破,土墙坍塌,杳无人烟,乌鸦立在光秃秃的树杈上,发出刺耳的呱呱声。
见此情状,花秾不由长叹。
“我曾读杜工部诗句‘豺狼塞路人断绝,烽火照夜尸纵横’,说的是‘十年不解兵’之情景,至今,纷乱已有百年啊,真是字字血泪,不知何年流尽。”
萧弈道:“快了,戡乱定兴,你有生之年便可见到。”
他总能够用始终笃定的态度树立身边人的信心。
花秾还想再聊,同乘的姜二娘拧了他一下,埋怨道:“莫总说没用的,让萧都头耳根子清静会儿。”
“唉,你也让我耳根子……”
“你想说甚?”
“没有,没有。”
这对夫妻的马匹便放缓了些。
郭馨很自然地驱马与萧弈并辔,问道:“你说,阿娘他们还好吗?”
萧弈默然片刻,语态平静,道:“朝廷忌惮郭节帅兵势,不会轻易对夫人动手,且澶州王节帅已派人到开封相救……”
他顿了顿。
其实能编的理由还有很多,可他耳畔又回想起了王殷评价刘承祐、李业的那句“利令智昏、丧心病狂”。
郭家满门不幸,遇到的是没有理智的疯子。
“嗯。”
郭馨纤细的背原本紧绷着,终于放松下来。
她转头看来,眼神又亮光了几许,轻声道:“晴雯信郎君……哦,本都头就信你这个副都头吧。”
邺都越来越近,像是希望越来越近,她心情也变好了许多。
萧弈配合着淡淡一笑,眼眸微垂,不与她对视。
晌午时分,日头稍高,却没什么暖意,积雪反射的白光刺眼。
细猴驱马回来,嚷道:“前方就是相州了!”
众人没有进城,在城外靠近官道的一个村落歇脚。
村中土坯房低矮杂乱,行人不多,个个面有菜色,匆匆而走。泥泞的道路边摆了十几个摊子,卖些粗糙的陶碗、草鞋、苇席等行路之物,或冬日难得的菘菜和蔓菁。
也有卖儿卖女的。
最有热活气的是一间挂着破旧酒旗的脚店,门口搭了窝棚,支着锅,咕嘟着混浊的汤,飘出几缕膻味。
众人不由围了上去,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开封本地人吕酉也凑到锅边深吸一口。
“直娘贼,快喝点热乎的吧。”
“先炕二十个粟米饼!”
老潘看了一眼锅里的汤,皱了皱眉,道:“几片破下水,清得能照见人影,倒槽里喂马。给俺们把这些肉煮上,再去那边买些菘菜和蔓菁一并下了,有酒吗?”
守锅的老翁满脸褶子,揣着破旧袄子,赔笑道:“军爷,这锅汤十五钱,饼子四钱一个,煮肉汤须柴禾七钱,菘菜与佐料算十五钱,酒有的,五十钱一壶……”
“扯你娘的臊。”胡凳眼睛一瞪,骂道:“老杀才,卖这么贵,开黑店杀到老子们头上了。”
老翁顿时哭丧了脸,告饶道:“行行好,这点羊杂军爷们看不上,小老儿也是花钱买的,酒是俺儿从滏阳捎来,路上不太平,路费都不止这个价,这位老军爷是懂河北行情的。”
“嗯?我潘哥哥好欺负?”
老翁欲哭无泪,知道该孝敬些,又实在为难。
萧弈见状,看了韦良一眼。
之前他让韦良给孩童分了饼,此时有心看看韦良的反应。
两人目光一对视,韦良反应过来,从行囊中拿出一袋钱凑上前。
“嘿嘿,哪能让澶州的兄弟掏钱?老丈,这些你拿着,多了算我家都头赏你的,好酒好菜端上,这冻了一路的。”
“好咧!”老翁如蒙大赦。
花秾本一脸担忧地看着,见状,松了一口气,点头不已。
众人进了脚店坐下。
萧弈在窗边看去,见范巳、韦良一起照料马匹,用家乡话小声嘀咕着。
“呀嗬,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,你能转了性。”
“嗐,那不花先生说过嘛,当兵咥饷,护着点乡亲。”
“恁往日不最烦恶这些大道理?”
“哪能一样?先生说,与旁人聒噪,那是两码事……对咧,拿来。”
“甚?”
“打赌输我的半吊钱。”韦良道:“都头说能给咱们泼天富贵的贵人,准是花先生冇错,他读过书哩。”
“读书咋咧?恁不最烦读书人嘛?”
“扯卵,读书人也分很多种嘛,咱烦的肯定不是要送大富贵的财神。”
“滚远点。”
“这半吊钱恁赖不掉,迟早得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