厢房中摆着浴桶,已备好热水,雾气腾腾。
萧弈终于卸下了许多天不敢解的盔甲,把身体埋进热水中,说不出的舒畅。
低头检查,腿上的伤已结了痂,前几天的酸痛之处已有了结实的肌肉。
洗去一路的风尘与血污,换上干净的细麻中衣、厚实的锦袍,门外有敲门声响起。
“萧都头,吃食已送到堂上了。”
“就来。”
萧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,刚入堂,郭信就把一个酒杯塞在他手里,笑骂道:“这么慢,洗洗不就得了。快来喝酒,暖暖身子。”
堂中,矮案被拼在一起,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,大盆水煮羊肉、烤鸡、酱鹅、白面蒸饼、粟米饭、咸齑……
众人吸鼻子,流口水,却没开动,显然在等他。
“吃吧。”
“直娘贼,好久没吃白面了。”
“哈哈,说真的,俺还真就从没吃过白面蒸饼哩。”
吴狗子嘴里塞着吃食,忽想到一事,向老潘问道:“陈将军他们也在郭府吗?”
“当然不喽。”细猴笑嘻嘻道:“将军立再大的功,那也只是差事。哪像俺们,护卫郭节帅家眷,那是……嗷!”
老潘重重一脚,打断了他的话,骂道:“这么些吃食,还堵不住你的臭嘴。”
郭信哈哈大笑,道:“说得没错,这是恩义,来,我敬诸位一杯!”
“好哩!三郎义薄云天,真英雄!”
胡凳一直在偷瞄着郭信,逮到机会,立即举杯夸赞,咕噜噜一碗酒下肚,又道:“俺若能在三郎麾下效力,死也甘愿哩!”
“好啊。”郭信很干脆,道:“我与陈将军要人就是,你们几个哩?”
萧弈浅呷了一口酒,心知胡凳心思,也知郭信没什么心眼,向陈光穗讨一个无名小卒,根本不算事。
他倒是更好奇旁人的反应,默默观察。
花秾眯眼看清筷子上夹的是块鸡屁股,顺势放在花衡碗里,应道:“小人本就追随萧郎、为郭节帅效力。”
吕酉、范巳、韦良三人顿时轻松下来,嘴里说着“就是就是”,埋头喝酒吃肉。
细猴连忙戳着老潘,道:“俺和胡凳,那也是……鸡狗相随哩。”
吴狗子也是满脸期冀。
老潘迟疑半晌,终于开口,道:“家小都在澶州……”
“不打紧,等阿爷见了王殷,我上前说一声就是了,哈哈,往后都是自家兄弟,喝酒喝酒。”
萧弈看了一眼郭信,试图看清他是否有建立班底的意思,但显然,这小子就没想那么多。
也是,都只是些无名小卒。
倒是他自己想多了,遂自嘲一笑,放下心思,安心吃喝。
郭信兴致高,不住劝酒,这杯敬萧弈的本事,那杯谢花秾一家的照顾,又骂张满屯不讲义气,弃他而去,说到激动处,站上桌案,扬言要杀回开封,斩下那些奸贼的头出口恶气。
众人受他感染,放开胸怀,连日的紧张、恐惧、疲惫宣泄而出,气氛热烈。
姜二娘也举起碗敬了郭信、萧弈,称自家男人不懂事,请他们往后多提携,眼中喜气连连。
入夜,萧弈独自退席,在院中练武消食。
郭信嚷着晚些要与他抵足而眠,兀自与诸人吹牛。
伴着大堂传来的欢笑声,夜渐深沉,萧弈锻炼结束,自回房擦汗歇整。
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,心想郭威军务繁忙,今日当是见不到。
如此安置,想必之后前程不会太差,也就是了。
不知不觉沉入梦乡。
睡了个好觉,直到被清晰的敲门声吵醒。
萧弈睁眼一看,夜还深沉,想必是郭信过来了。
“门没闩,自己进吧。”
门外安静了一瞬,随即传来一个温和清朗却难掩疲惫的声音。
“营中郭荣,夤夜叨扰,还望海涵。”
萧弈心中一凛,当即清醒过来。
他其实知道来的这人是谁,在历史课本上比郭威更有名些的柴荣。
起身披衣,深吸一口气,打开了房门。
门外站着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,身材高大挺括,没有披甲,穿着半旧的靛蓝细麻襕袍,外罩玄色裘氅。面容端正、棱角分明,蓄了短须,眉如刀,透着威严坚毅之态,目如星,蕴着温润宽厚之色。
他脸色苍白,眼中布满了血丝,显得十分疲惫。
萧弈一时恍神,不知如何见礼。
“冒昧来访,谢萧都头护我亲眷平安。”
郭荣竟是后退半步,向他深深一揖,目光坦诚,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悲怆。
“曹威言,开封家中……已遭毒手。”他声音低沉,几乎一字一顿,又问道:“可我仍存万一之想,许是讹传,父帅尚在,他们岂敢?”
“不是讹传。”
萧弈摇了摇头。
郭荣神色一黯,难掩失望,却还是轻声问道:“幸存之人呢?”
“恐怕也没有,当时我藏身大相国寺,亲耳听刘铢下令‘鸡犬不留’,之后……并未见甲士押出活口。”
郭荣怔住。
良久,他回过神来,嘴唇嚅了几下,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。
萧弈目光落处,见信上字迹娟秀,有几处已被泪水晕糊了,知这就是刘氏托自己转交给郭荣的信了。
握信的手指骨节粗大,却在微微颤抖。
“她……临行之前,可还有言语托我?”
萧弈记得当日匆匆奔忙,刘氏没时间多留半句言语。
他终究是摇了摇头。
郭荣怅然若失,吸了吸鼻子,将信件贴身收好,勉力挤出几分彬彬有礼的笑容来,开口,声音恢复了平稳,只是低沉沙哑。
“让你见笑了。”
“节哀。”
郭荣点点头,脸色转为郑重,渐渐如磐石般看不出表情。
“父帅听闻你来,亟欲一见,咨京中情由,奈何他仍在大营措置军务,只好劳你随我星夜驰往营中。”
“节帅召见,岂敢怠慢,还请稍候,容我整肃衣冠。”
萧弈没想到郭威连夜就要见自己,拱手一礼,返身进屋,看向那套军袍、盔甲。
他动作利落,立即更衣披甲,穿戴胸甲时正要去拉后面的带子,郭荣已上前,给他搭了把手。
“多谢公子。”
“不必客气。”郭荣语速很快,没有刻意的热络,但让人感到非常亲厚,“你保我至亲,恩逾千钧,若不嫌弃,私底下唤我一声‘阿兄’即可。”
“这……”
“我长你十余岁,托大,唤你‘阿弈’如何?”
“是,阿兄。”
“这才对。”
转瞬间,萧弈已把衣甲穿戴整肃,郭荣拍了拍他的肩,赞道:“好个英挺男儿,随我来。”
“我手下几人……”
“自有人领他们到军营。”
两人迅速走出跨院到了马厩,已有牙兵备好马匹。
翻身上马,踏入门外的空旷街道。
牙兵手持的火把风中顽强摇曳,光晕撕破邺都浓重的黑暗。
郭荣的裘氅被风鼓荡,如鹰翼展开,透着沉凝、肃杀之气。
“阿弈,与我说说澶州之事如何?”
“好。”
两人并辔而驱,萧弈把去澶州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。
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灌进他的嘴里,他却事无巨细,连李洪威的表情变化也托盘而出。
唯独没提王承训拿到禁军兵符、枢密使印一事。
郭荣却没放过这细节,问道:“符印你何处找到的?铁牙称史家覆灭当晚,被一名禁军夺走了。”
“我追踪到了那个禁军。”
“他欲往何处?”
“邺都。”萧弈道:“他亦打算投奔明公,奈何身受重伤,不治而亡。”
“倒也算义士,可知他姓名?”
“禁军教头,林冲。”
郭荣不再追问,此事,萧弈暂时算是替王承训揭过了。
话题遂转到了曹威这一路。
“父帅本已派人去接你们,被曹威拦了下来,你可知为何?”
“不知。”
“昏君遣曹威北上刺杀父帅,还给了他一份密诏,命他联络郭崇威。此事未处置清楚,就连父帅也未必安全。”
萧弈问道:“可是那位不愿事契丹,毅然弃官南下的郭崇威?”
“你知道他?”
“曾在史府书房看过他的履历,他曾随郭节帅平定三镇,屡立战功。”
萧弈对郭崇威抗击契丹的经历有些敬意,又道:“想必,他不会奉昏君的密诏吧?”
“应当不会。”郭荣语气中带了一丝忧虑,道:“但父帅并未让我参与此事,具体如何,还得待到了军营才知。若有变故,你随我保护父帅。”
“明白。”
说话间,前方城门缓缓打开。
他们纵马驰出,闯入城外官道,不再说话。
小半刻,军营就在眼前,篝火亮光冲天。
策马靠近辕门,铁血肃杀之气如山岳般压迫而来,萧弈心头却涌起豪情,他将这一世的命运押宝于郭威,终于到了揭开底牌的时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