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处城墙高达四丈,青灰砖石堆垒出边镇雄城的肃杀。
萧弈望见城头猎猎作响的大旗上写着“郭”字,稍松了一口气。
他本担心郭信没派人来接是出了意外,此时看,至少邺都还是掌握在郭威手里。
再往前,流民稀少,时而可见运送粮秣的民夫、行色匆匆的信使,以及少数胆大的行商,但捉捕契丹细作的队伍却更多了。
城门处,盘查甚严,守门兵士皆天雄军精锐,内着赭色战袄,外罩皮札甲,手持长戟,腰佩横刀。
萧弈停下了脚步。
花秾问道:“郎君,怎么了?”
“气氛有些不寻常。”萧弈道:“但不寻常才是对的,曹威既然到了,免不了一番清洗,就是……”
忽然,几骑从城外官道边的脚店向这边驰来,引得众人顿时紧张。
直到那为首一人露出面容,正是郭信。
“你们可算来了!”
郭信一扯缰绳就跃下马背,马绳也不牵,任由那马儿跑开。
他没披甲,裹了件臃肿的厚袄,眼圈黑得像是挨了重重两拳,看着跟个体虚怕冷的公子哥似的。
几步抢到近前,郭信先是用力拍了拍萧弈的手臂,道:“好嘛,气色比我都好。”
说罢,一把抱住郭宗谊拎起,将鼻子顶在这孩子的咯吱窝,挠得他咯咯直笑才肯松开。
“哈哈哈,展昭……你松开我……快……哈哈……”
“叫三叔。”郭信故意把郭宗谊的头发揉乱,道:“都到阿爷的地盘了。”
“你都没个正形,还叔呢。”
萧弈环顾了郭信带来的人,没看到张满屯,问道:“铁牙呢?”
郭信一把将他拉到旁边,小声道:“我与铁牙是前日下午到的,把事情禀明了阿爷。阿爷派了一队骑兵去接你们,可到昨日傍晚,曹威、陈光穗到了,你猜怎地?”
“怎么了?”
“曹威把那队骑兵带回来了,还说留了好手给你,不必从邺都派人。”
“原因呢?”
“没与我说,我还是今早才知道的。”郭信道:“监军王峻突然开始到处捉拿契丹细作,弄得人心惶惶的。”
萧弈大概明白过来,道:“想必郭节帅在清理军中亲近朝廷之人,此事该不必我们操心。”
“我想操心也没用啊,他们把铁牙留在军营,却把我赶回城里。”郭信撇了撇嘴,问道:“对了,阿娘与二哥还没到,不会有事吧?”
萧弈见他神色,显然还什么都不知道,迟疑片刻道:“我也不知,妇孺多,想必没那么快吧。”
“也是。”郭信眼中忧虑遂去,憨笑两声,道:“主要是没个消息,让人牵挂,你这么说,我可就安心了……进城再说,来!”
众人穿过城门甬道,踏入邺都城。
城内景象与开封截然不同,街道宽阔,可容五马并行,两侧坊墙高大,但多数民宅低矮朴实,少见雕梁画栋。
行人大多面色凝重,步履匆匆,商铺多是铁匠铺、鞍鞯铺、药肆等与军旅相关行当。
一队军士扛着矛戟,领民夫推粮车穿行而过,甲叶铿锵,军号短促有力,透着肃杀之气。
萧弈敏锐地感受到城中气氛紧绷,但井井有条,忙而不乱,有着强军镇守之地独具的纪律与效率。
姜二娘不曾见过这等军镇森严气象,脸色煞白,掐着花秾的胳膊。
花秾既心惊又好奇,喃喃道:“这军容、气象,郭节帅果真英雄也。”
他自顾自重力一点头,似坚定了某种信念。
吕酉、范巳、韦良也收敛了往日的散漫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。
郭信见状,不由得意,向萧弈附耳低声道:“等到了节帅府,看我吓大家一跳。”
说罢,指点着邺都布局,神采飞扬。
天雄军节度使府位于城北,并不奢华,却自有气象,府墙高厚,门前守卫皆是百战精锐,目光锐利如鹰,便连郭信入内也要验凭证。
侧门才开启,一个中年文官出来,举止从容,目光明亮。
他向郭信点点头,快步迎上萧弈,抬手一揖,语速平缓却清晰无比。
“这位少年将军气度不凡,必是护持郭家家眷的萧都头了。明公与大公子心系于此,本欲亲迎于阶前,奈何军务倥偬,分身乏术。在下节度掌书记魏仁浦,表字道济,奉明公钧命,特在此恭迎大驾。”
魏仁浦约摸四十上下年纪,身量中等,穿着一件浆洗得很干净、有点脱色的青色细麻襕袍,罩着貉毛大氅。
他面容清瘦,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,举止从容不迫,虽立于军府重地,自有一股书卷气与沉稳气度。
“魏书记有礼了,不敢当,晚辈只是受人之托、忠人之事。”
“萧都头济困扶危之恩,患难相扶之情,郭家上下铭感五内。请随某来,这边请。”
魏仁浦侧身引路,步伐不快不慢,既能让人跟上,又显出其事务繁忙、惜时如金。
萧弈留意到,他袖口沾着些许未干的墨迹,腰带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铜印。
待客的间隙,有小吏跑着追来附耳禀报,隐约说了“粮草调拨文书”之类。
魏仁浦脚步未停,只快速吩咐“誊抄三份,即送王、何、赵三位将军签押,不得延误”,过程流畅,毫不影响他引领众人。
到了某处廊道口,早已有两名看起来和善的老嬷嬷等候在那里。
魏仁浦转向郭馨、郭宗谊,神色转为温和,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悯,声音也放轻了许多。
“五娘子、谊哥儿,一路受惊了,且安心随这两位嬷嬷到后苑歇息,一切自有安排。”
郭馨深吸一口气,转向萧弈。
她明眸之中情绪复杂,有依赖、不舍,以及劫后余生的恍惚,最终,万福一礼。
“萧副都头、诸位义士,大恩不言谢,我先告退了。”
“啊?”郭宗谊忙去拉住花衡的手,讶道:“我们要分开吗?”
“走吧。”
郭馨径直转身。
两个嬷嬷上前牵起郭宗谊的手,将他往后苑拉走。
“阿兄……”
萧弈目光看去,见那孩子满脸不舍,郭馨则已走到院门,忽然回眸往这边看了一眼,须臾,身影消失在门后。
他心想,也好,至少谎言被戳穿时不必面对她了。
花衡追了两步,停下,挥了挥手,道:“茗烟,再会。”
“花衡,我叫郭宗谊,一会我来找你玩。”
“好!”
众人遂知,原来自己护送的是郭威的亲眷,一时反应各异。
吕酉兴奋地攥拳在胸前一挥,眼中的兴奋压都压不住;范巳咧嘴而笑,拿胳膊去捅韦良;韦良最是惊讶,看了眼花秾,从范巳身边走开,挠头傻笑。
吴狗子憨笑两声,向胡凳小声问道:“这功劳不比徐胜小吧?”
细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看向老潘,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;老潘不在意功劳,眼神却也带笑,为大家高兴。
花秾显然早就猜到了,脸色没有太多变化,眯着眼,出神地看着魏仁浦。姜二娘重重掐了他一下,疼得他“嗷”地叫出了声,但这次,姜二娘连忙给他揉了胳膊,很心疼他的样子。
花莞则看向郭信,眉头紧皱,眼神满是质问,郭信回敬了她一个得意的笑容。
“可恶。”
“哈哈。”郭信笑道:“魏书记,我正打算到了堂上吓他们一吓,你怎提前拆穿了。”
魏仁浦配合地笑着告罪,引着众人穿过回廊与一道院门,到了前府东侧一处独立的跨院。
庭中,数名青衣仆役已垂手等候。
“这几位是明公的贵客,好生伺候。”魏仁浦叮嘱道:“一应用度皆按上宾之礼,不可有丝毫怠慢。”
“是。”
吩咐罢,魏仁浦又道:“萧都头,诸位,一路风尘劳顿,请在此暂歇鞍马,已备下汤沐、热食稍解疲乏,若有所需用度,但凭吩咐,切勿见外。明公正于城外大营督导军务,身不由己,待稍得暇隙,必当礼请。”
“魏书记太客气了。”
萧弈更愿意到军营见郭威,可话还没出口,已有两个幕僚打扮之人小跑到院门处,远远向魏仁浦揖礼。
“三郎,有劳你款待萧都头与诸位义士了。”
“放心放心,魏书记你忙你的。”
“在下琐务缠身,先行告退,诸位万望海涵。”
魏仁浦这才不急不徐地拱手一礼,带着一阵微风转身离去,他穿过院门,两个幕僚立即快步跟上,行云流水。
不过片刻接触,过程却并不让人感到仓促,只觉其人态度周全体贴。
花秾的目光紧随着魏仁浦,久久不曾移开,喃喃道:“举重若轻,处事圆融,真了得啊。”